[摩诃婆罗多]【原创】【难敌卍迦尔纳】向死而生(NC-17,难敌重生)更新至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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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军每天都会在太阳升起时奉水于苏利耶,这个习惯自他知道自己应该敬献神明开始维持了很多年。奇妙的是,无论之前一天遭遇过什么令他烦心的事,只要将赞美与特意准备的净水献与第一缕破开黑夜的天光,他的心就能平静下来。阳光伴着海风拂过面颊的感觉譬如父亲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脸庞,他非常享受这感觉。

 

父亲升车对他的爱护是细致谨慎的。年幼时他十分依赖父亲这样考虑周全的照顾,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现他越来越没办法说服自己要认同父亲的观念,顺从父亲为他规划的命运。

 

他真的很不甘心。他不愿走祖辈父辈走过的老路,他确信自己是有才能的——罗陀妈妈也认可这一点,并曾为之十分骄傲。

 

是啊……曾经是如此。

 

若是那天他没有执意要用不同寻常的方式迎接般度王与他的王后,或许他还能继续自己天真的美梦。

 

那天罗陀妈妈脸上心碎的表情他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父亲以少见的强硬打碎了他的幻梦,也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所处的世界原来是如此残酷。

 

“首陀罗”就是他这一生不可挣脱的枷锁。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能越过种姓的樊篱,他必须安守本分默默无闻地生活,放弃为正法不容的天赋接受上天为他安排的命运。

 

可他真的不甘心啊,那天他将自己的弓和箭抛入河中的时候,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刻骨铭心。要他放弃对箭术的追求就像是要他放弃自己的性命一样难以接受,可那时为了父母他妥协了。

 

苦闷的灼痛始终在心间燃烧,未曾间断。

 

“光辉而伟大的苏利耶,我究竟应该如何?是不顾一切地顺从心意,还是如同死去一般顺从命运?”

 

少年形状美好的眼睛虔诚地凝视着太阳,丝毫不惧那能够灼伤他人眼睛的耀目华光。

 

〖顺从你灵魂的指引,我的孩子,你不该湮没于尘沙。〗

 

心底蓦然响起的声音镇住了他,他一时有点手足无措,甚至怀疑这是由内心长久的折磨而导致的精神恍惚。

 

“神光璀璨的苏利耶啊,是您在指引我吗?”突如其来的欣喜猛然吞没了他,他现在仍有些不敢置信。

 

〖磨难只会让你更加光彩夺目。〗

 

那听起来无比慈爱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后便消失了,但富军明白这并非生于他的幻觉。

 

这是来自苏利耶的启示。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

 

满心雀跃的少年双手合十向白昼的庇护者深深施礼,随后踩着意气风发的步子离开了海岸,熠熠生辉的日轮耳环照亮他欢欣的面容。他用比以往更为热情欢快的语气朝渔人问好,更加高兴地以水罐交换过妇人手中的重物替她们担起一路的重负,更加欢喜地抚摸过孩童的发顶。

 

他确定了自己要走的路。哪怕这一路布满恶意的棘枝与忿恨的毒刺,他都不会停止前行的步伐,直至得偿所愿。

 

沉浸于前所未有的满足的少年一不留神就撞见了什么。瞬间清醒了些的富军赶紧低头查看,就看到一个低埋着脑袋坐在地上的男孩,好像被撞蒙了,僵在那里半天没动一下。

 

“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感觉自己闯了祸的少年立刻弯下身去想要搀起对方,然而伸出的手却被男孩飞快地抓住了。他刚刚惊异于男孩手下的力气大得有点吓人,对方接下来的举动就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像是反应了过来的男孩顺势靠近以不可理解的利落扑进他怀里,壮实的手臂牢牢圈住了他的脖子,给了他一种马上会被对方勒死的错觉。

 

“摔疼了吗?要不要我找人给你看一下?”

 

富军不自觉地抱住男孩直起身,顺抚着男孩的脊背,语气都放柔了下来。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竟觉得这个理应与他不相识的男孩身上存在着无法解释的亲切感,致使他由衷地想要温柔以待。

 

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

 

过了一小会儿耳边传来了压抑的啜泣,不肯撒手的男孩就着这样的姿势委屈地哭了,克制的哽咽让富军觉得自己的心也一颤一颤地疼。

 

“让我看看是哪儿碰伤了好吗?”他试着劝男孩松手,无奈对方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了他,反而抱得更用力了,生怕被遗弃一样的姿态着实惹人怜爱,叫他无法拒绝。他索性放弃了多余的念头,就这么耐心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男孩终于平静下来,他抽了抽鼻子,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了胳膊,大得出奇的眼睛紧盯住了富军的脸,看得富军心底一虚。

 

他已经认出了这孩子是谁,同时也为之诧异。他见过男孩几次,每一次都跟在国王陛下身侧。他猜对方应该是陛下的某一个儿子。

 

“你认识我?”男孩突然发问。

 

“见过几次。希望殿下能原谅我的冒犯。”已经有所思量的少年老老实实地回答,特别坦然。

 

“我是持国陛下的长子难敌,你是谁?”不见有怪罪之意的男孩认真地说道,神态间流露出一份超越年龄的老练。

 

“我叫富军,我的父亲升车为摄政王毗湿摩大人服务。”

 

男孩望着他的眼神没由来地深沉了些许,随后示意他放下自己,接着男孩抬起头又一次盯住了他。

 

“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希望到时候能有机会好好聊聊。”

 

富军几乎是下意识地应允了,直到男孩转身离去他才回神。他目送着男孩若无其事地回到宰相维杜罗大人身边,他依礼欠身,后者微笑着向他示意。

 

他忽而若有所失。

 

 

 

 

 

 

 

其实以前白天与黑夜对持国而言没有多大的不同。他的眼睛既感受不到阳光的炽热,也感受不到月光的清冷,视界之内只有黑暗。若不是周围人出声提醒,他是不会在意日月更替的。

 

他从来都不知道般度口中晴朗无云的天空究竟是什么颜色,也不知道缤纷馥郁的花簇到底是什么模样,他甚至想象不出般度的脸庞。

 

他以前一直试着让自己相信,就算世界于他而言只是残缺的碎片,抽象的言语,繁杂的声音与气味,他也能从容自如地生活。那时般度在他身边,所以要这么说服自己好像也不是很难。

 

最开始般度会告诉他再走几步会遇到台阶,台阶有几级;会告诉他再往前走就将碰上围栏,应该往右转;会告诉他有人正向他靠近,需要作出恰当的回避。他总是很仔细地听着般度的话,默默记在心里,然后自己半夜爬起来偷偷去数走廊的长度、宽度抵得上几步,什么地方有拐角,什么地方有台阶,哪里是不应该靠近的,哪里是需要绕道的,接着在下一次般度出言提醒的时候骄傲地表示自己什么都知道。

 

『兄长好厉害啊~』

 

每当这种时刻般度的声音里都会带上明亮的笑意,跟母亲们安抚意味更多的肯定一点也不一样。

 

他不害怕这样做了以后般度会不再陪伴他,因为他深信般度愿意与他分享的东西多得一辈子都说不完。

 

般度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他受到伤害,他告诉他火焰的热力会灼伤皮肤,花枝的尖刺会扎破指尖,兽类的爪牙会撕开皮肉。但持国不会避开这些,反而会主动去感受那些疼痛。因为他不能允许自己始终生活在保护之下,哪怕他看不见,他也依然是三兄弟之中最大的那一个,他不但要有能力照顾自己,也要能够保护自己的弟弟。

 

听人说持国王子是三人之中最勇武的,这比听到任何话都让他高兴,甚至能让他暂时遗忘自己目不能视的事实。

 

他强迫自己去做各种对盲人而言非常困难的事,拼命想要以此来弥补自己眼睛上的缺陷,他几乎都能骗过自己了。

 

然而,有些缺陷无论如何努力地掩盖都无法被人遗忘。不管他怎样拼尽全力,都改变不了他是个瞎子的事实。每当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多了,都会有人来提醒他,“可惜他看不见”。

 

失去王位的那一刻他已经充分感受到了这种无力。般度离开后,难以逾越的阻碍越来越清晰地横亘在他面前。

 

他开始暴躁,开始失眠,开始恐惧。他甚至迁怒于为他放弃了视觉的甘陀利,纵使他知道这样做简直差劲透顶。他不时在心中质疑自己,世界慢慢错位扭曲,变得不再是原本的样子。

 

他所做的一切都沉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再也得不到任何反馈。他害怕黑夜的到来,因为夜深人静之时,灭顶的孤独感就快要把他给溺死了。

 

难敌的出生改变了持国乱成一团的生活。失去般度的荒芜空虚之中,这个被指为灾劫的孩子反而给了他最大的慰藉。

 

即便初为人父,他也能清楚地认知到难敌是异样的。可他不在乎。从那一滴被难敌抹去的眼泪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此生最大的欢喜与支持都将来自于这个孩子。

 

难敌没有让他失望。礼赞那罗延,难敌比任何一个他所知的孩童都要出色——就算是般度的五个儿子站到他面前他亦能毫无愧色地称赞自己的长王子。难敌鼓励他去往更广阔的天地,令他确实地感受到自己是一个国王,他开始代替般度支撑起他的世界。

 

持国完全有理由相信难敌会是一个优秀的王储。

 

然而,他一有这样的想法,脑子里下意识地就会跳出一个事实——难敌是持国的儿子,但持国并非名正言顺的国王。

 

因为他是个瞎子。

 

所以他的孩子也失去了继承王位的资格。

 

这样的事实仿佛一根滚烫的棘刺扎在持国心里,每一句为他惋惜或是质疑他的话都会把伤口越烧越深,使它越来越狰狞。

 

他多么希望自己将来能为难敌灌顶。但睿智的婆罗门,伟大的毗湿摩,公正的维杜罗一次次告诉他,这不合正法。

 

于是当持国又一次听到集市之中有人拿他与般度比较,并且得出“瞎眼的持国必定是不如完美无缺的般度”这一结论后,他已经不知道要作何感想了。

 

难道他们不知道眼瞎的人通常耳朵都特别好吗?

 

兴致阑珊地回到宫殿,持国打发走了甘陀利和维杜罗,默默来到自己的训练室,摸着那一把把锋利的匕首黯然无言。

 

他所付出的或许真的是毫无意义的。

 

他是不是应该要认输,是不是应该要向自己为正法所钳制的命运屈服?

 

尖锐的痛感自指尖传来,持国忽然落下了眼泪。

 

“父王。”

 

难敌预料之外的声音惊了持国一下,他转向对方所在的位置,还来不及抹干眼角,流血的手指已经被人攥到了手中。

 

“您走神了吧?”

 

温热湿润的触感落到伤口上,带来一丝烧灼似的疼痛,持国蹲下身,抽回自己的手后抱住了年纪尚幼的儿子。

 

难敌十分顺从地回抱住他,尽管胳膊太短有点抱不过来。从儿子那里取得的安慰令持国不再强压眼中的泪意,怀中虽然幼小却异常挺拔有力的孩童支持住了他的脆弱。

 

“父王……”

 

男孩沉默多时后突然的开口令持国莫名地心慌了一下。

 

“……把般度叔叔召回来吧。”

 

他蓦地惊住了,脑子里即刻一片空白。

 

“您需要他。”

 

 

 

 

 

 

 

苏羯罗带来了犍陀罗的消息。沙恭尼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转手就把苏羯罗放走让它自己觅食去了。

 

他脑子里除了甘陀利那糟心的婚姻,早已装不下其他的东西。

 

从一开始沙恭尼就对持国百般不满意。甘陀利品貌出众,文武双全,又曾以善良贤淑打动过神通广大的黑仙毗耶娑,获得了百子赐福。在沙恭尼眼里,即使是如金阳般闪耀高贵的般度,要配上他的妹妹也是有点勉强。妹婿身上哪怕有一丁点儿的缺陷他都接受不了,更何况持国生来就是个瞎子,脾气还不好。

 

带有目的的婚姻从一开始就预示了不美满。持国因为甘陀利蒙眼嫁入象城而心生怨气,起初都没给过甘陀利好脸色。沙恭尼将他们夫妻间的龃龉看在眼里,胸中的恨意越来越甚。

 

他美丽聪慧的妹妹从小怕黑,夜里若是不留灯根本就不能安然入睡,可是为了能与夫君共尝甘苦,她毅然决然地蒙上了眼睛,将自己的后半生都献祭给了无边的黑夜。

 

持国何德何能,居然能令甘陀利牺牲至此。该死的是,那自傲盲目的蠢货完全不领情,认为甘陀利给了他极大的侮辱,成婚当日竟敢当众悔婚。若不是慈悯大师以一番公正而富有远见的话语煽动起了观礼者的情绪,这婚十有八九是结不成的。

 

初入象城的那段时间,被持国冷言相待的甘陀利几乎终日以泪洗面。他心疼,却没有任何办法。只有王后的桂冠能平复他的忿恨——这是甘陀利日后生活中唯一能指望得上的依凭了。

 

可合该下地狱的毗湿摩居然出尔反尔了。那只老狐狸联合下贱的奴婢子从持国手中虢夺了王座,将它拱手送给了口蜜腹剑的安波利迦之子。不能生下王位继承人的甘陀利已经毫无希望了,她的余生只能与无尽的黑暗为伴,仰人鼻息地过着悲惨的日子。

 

恚怒凌顶的沙恭尼那一刻就在心中立誓,他一定要让整个象城为甘陀利的幸福殉葬。首当其冲的就是那有眼无珠的持国和他那祸心暗藏的弟弟般度。

 

然而持国与般度之间的感情丝毫不逊于他与甘陀利,他费了不少心思都没能让持国生出弄死般度的念头,他差点要被持国感动了。

 

也许是上天实在看不过去,让般度中了不能与女子行房的诅咒,于是心灰意冷的般度带着妻子们离开了象城,将王冠还到了持国手中。沙恭尼本想一鼓作气让持国下决心与般度划清界线,然而还是失败,他当真没见过这么死心眼的人。

 

最可气的是,般度之妻居然凭着敝衣仙人的咒语为般度向神借种生下了孩子,甘陀利吃了那么多苦最后还是没能如愿生下俱卢的长王子,反而还孕了祸胎。

 

大天真是瞎了眼。这样的赐福真是不要也罢!

 

像是嫌他还不够憋闷,一落地就是个怪胎的大外甥自小净知道给他添堵,都不知道是谁教的。他本来还想将这个小东西捏在手心里,哪知道这小鬼竟是个讨债的,不会说话那会儿就已经对他各种黑脸,会说人话之后那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以挑衅反驳他为乐,连带着将他对持国的影响也慢慢削弱了。

 

沙恭尼一点都没有将难敌当作小孩来看。多年的斗智斗勇让他充分认识了难敌的可怕。这逆运之子无师自通地领会了将正法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奥妙手段,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九十九个弟弟一个妹妹收拾得服服帖帖,三番两次挖了坑让毗湿摩和维杜罗硬着头皮跳下去,想必到了该填土的时候也一定不会手软。

 

如果难敌不是连他都算计进去的话,他还是挺乐见其成的。这黑心的小崽子没少向他讨要东西,武器典籍金银那都不在话下,连苏羯罗的幼雏都讨要了过去,说是要养个贴心又能捎信的,还取了“因陀罗”做名字,真是无法无天。作为舅舅,不能太小气,好歹他也是犍陀罗未来的王,不能掉脸。

 

只是沙恭尼很好奇,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缘故得罪过难敌。仔细想想,难敌一出生他就在想办法讨好这个小混蛋,可惜结果太令人伤心。难敌只要一有机会必定会在持国或是毗湿摩面前表达希望他能回犍陀罗去的意愿,好在他每次都能将话题揭过去并假装没这回事。他真的想不明白。

 

沙恭尼可不相信什么天性不合。凡事终归事出有因,像这种不受掌控的情况让他怎样都不能放心。他有好多次发觉难敌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的阴影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深色的眼睛晦暗冰冷,似是含着杀意。这样的情形每次都叫他背脊发寒,不敢深究。他甚至有一种预感,这个只在他面前显露獠牙的小怪物早晚会要了他的命。

 

但沙恭尼绝对不承认自己会输给一个牙都没换完的小崽子。

 

『我实在是为你的目光短浅而痛心,妙力王之子沙恭尼。』

 

一想起难敌紧盯着他满脸嘲讽的样子,沙恭尼就觉得胸口堵得慌。

 

『只有般度好好活着我父亲才能坐稳王位。不信的话,我们走着瞧。』

 

他倒要看看,这小混蛋发现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之后会是个什么表情。

 

 

 

 

 

阿周那有点心神不宁。森林里的氛围也依稀与平日里的不同。从早上开始,他就有今天会发生些什么的预感,说不上来是好是坏。总之,他不太喜欢这种心不着底的感觉就对了。

 

兄弟几个像平时一样各自分开后,阿周那只是兴致索然地试了一下手感就放下了弓箭,挑了棵比较顺眼的树爬上去,选了个坚固的树杈坐了下来。

 

他是在这片森林里长大的,此间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他都了如指掌,就算是闭着眼睛穿行其间他也不会被绊倒。这里是他的家,他的庭院,他自小便受此庇护,并与他的兄弟们收获了数之不尽的欢乐。他们在此欢笑,在此安睡,林子里的一切都不会伤害他们。

 

他非常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惬意生活,一点都不觉得清苦乏味。即使他的父亲曾经是个国王,享受过锦衣玉食的生活,见识过繁华炫丽的世界,阿周那也并不羡慕那些,至多只是有一点好奇。

 

阿周那觉得只要父亲母亲们和他们五个兄弟能够一直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就可以了,其他的都无所谓。可父亲一直用教育王储的方式来教育坚战哥哥,希望他能成为持国伯父的继任者,一个不负众望的接班人。

 

虽然坚战哥哥拥有许多美德,仁慈,博爱,公正,勇敢,坚韧,通晓所有的正法,是个出色的皇嗣,但他心底总有个微弱的声音告诉他,象城是不适合他们的,还是不去的好。

 

怖军哥哥有一个通天的胃袋,他一个人吃的比他们加起来的都多,恐怕也只有这片大地才能不计得失地欣然哺育他。无种和偕天是森林的宠儿,风会欢喜地亲吻他们的鬓发,溪水则总是温柔地抚摸过他们的脚踝,鸟雀与鹿群亦是特别乐于与他们嬉戏,这谁都羡慕不来。阿周那不愿去想若是他们离开了这里,还能不能收获同等的快乐。他真心喜欢这里,哪儿都不想去。

 

作为第三子,阿周那既不是最年长的,也不是最年幼的。他是“贡蒂之子”与“玛德利之子”间的承续,有值得仰望的兄长,也有需要爱护的弟弟,所以他总是想得特别多。他觉得这并不是件坏事。思虑能让人保持必要的警觉,避开潜在的危险,这是父亲教过的。

 

此时此刻,阿周那就在为心间萦绕的模糊预感担心着,连自己的箭壶滑下了树枝都没有发觉。忽然,一声嘹亮的鹰啸自头顶划过,惊醒了他,他下意识地想要摸箭瞄准,却抓了个空。男孩只是吐了吐舌头,随即仰起脑袋搜寻着,不消片刻,目力极佳的他轻而易举地锁定了目标。

 

那是一只白色的小鹰。他从来没在这片林子里见过白色的鹰,所以他断定这只美丽矫健的不速之客是外来的。它就像是一个耀眼的白点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线,他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之前的困扰被飞快地抛到了脑后。活力被重新点燃的身躯敏捷地穿梭于林间,如同一只轻捷优雅的幼豹。被惊动的动物们纷纷望向飞奔的男孩,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阿周那像是遗忘了疲倦,一直追逐着那只白鹰跑出了很远。他有些庆幸自己一开始没有摸到羽箭。

 

他追着白鹰跑出树荫,最后看到它停了下来。男孩有些吃惊地止步,目光生生从白鹰那儿转移到了疑似饲主的闯入者身上。

 

那是个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紫色的绣边丝绸搭在他肩上,虽然只有少数几件饰品,但男孩举手投足间矜贵的气质轻易便能令人觉察到他的不凡。明月装饰在他额间,尖利的长矛横贯卧月,透着刹帝利特有的锐气,稚嫩的面容不见笑影,端正的五官显现出天神附身般的威严,深色的大眼犀利得叫人不敢正视。

 

“你从哪儿来?”有点被镇住的阿周那盯着人的侧脸讷讷地开口,都快忘了自己接下去该干什么。

 

轻抚着白鹰的男孩转过眼来打量了他一番,旋即微眯起眼睛,眼底掠过的异样神采令阿周那心间一颤。

 

这个家伙很危险,似乎还不太喜欢他。这一认知使得阿周那提起了警觉。

 

“我是持国之子难敌,随父亲从象城来到此处。你又是谁?”

 

气势逼人的男孩注视着阿周那,仿佛国君俯视着自己的臣民——阿周那没由来地讨厌这种认知,他并不觉得彼此之间有什么高下之分,所以对方这种深植于血肉的高傲在他看来是没有道理的。

 

“我是般度之子,阿周那。我的父亲为苦修而深居于此,说起来,你应当算作是我的客人。”

 

阿周那不卑不亢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脊背挺得笔直。

 

“原来你就是般度叔叔的儿子阿周那,算起来你应该是我的堂弟。”名为难敌的男孩匆匆弯了一下嘴角,环身的气场随之收敛了大半,神情间的锋芒也弱化了几分。

 

阿周那眼见着难敌的改变,心口不禁一松。他合手向难敌行礼,然后道:“兄长远道而来,想必十分劳累,还是先随我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难敌看了他一会儿,最终点头应允。一路上阿周那都有点紧张,虽然彼此之间没有交流,但他能感觉到难敌的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让他万分不自在。

 

紧绷的沉默中,他们来到了阿周那的家。阿周那尚未开口,贡蒂已从屋里迎了出来。他注意到难敌一见母亲表情就出现了细微的变化,只是他分辨不及。

 

“你就是难敌吗?”父亲般度笑容满面地端详着哥哥的大儿子,眼中油然而生的自豪怎么也掩盖不住,就好像看的是自己的儿子一样,“真是个出色的小伙子呢~”

 

听到儿子得了夸赞的伯父持国一点也不掩饰地大笑起来,拍着父亲的肩说道:“你的儿子们也不赖啊,都是好样的!”

 

和乐融融的氛围里,阿周那默默地放好自己的弓,接着回头看了一眼难敌,不想正好对上了他的视线。

 

阿周那无由地感到心慌。

 

 

 

 

 

 

 

杜沙罗今天晚上又有点睡不着。

 

自从般度叔叔带着两个婶婶和五个堂哥回了象城,象城就变得热闹非凡了。他们一大家子回来的那一天,象城也很欢喜,所有人都上街欢迎般度叔叔的马车,鲜花从城头铺到了城尾,整座城都变得香喷喷的,漂亮又可爱。父王和般度叔叔并驾而行,两人站在金光闪闪的马车上就像天神一样英俊威严;贡蒂婶婶和玛德利婶婶虽然没怎么打扮,但受人称赞的美貌丝毫无损,好比艳光照人的拉克希米与帕尔瓦蒂;难敌哥哥和五个堂哥依序跟随,每个人都看起来英俊非凡,如初生之阳般熠熠生辉。

 

随着甘陀利出来迎接的杜沙罗都看呆了。

 

直冲云霄的欢呼声淹没了象城,到处都是祝福与称颂之声,仿佛是天国里才有的景象。从未走出过宫殿大门的小公主觉得自己永远都忘不了这样的情景。虽然杜沙罗是第一次见般度,可般度身上宛若春日般和煦温暖的气息一个照面就收服了小公主的心——这或许也是因为甘陀利时常提起般度,不知不觉间她心中对般度早已有了亲近之意的缘故。

 

如母后所言,般度叔叔的回归让父王心悦不已,他脸上的笑容变多了,整个人也温柔了一些,杜沙罗发觉自己更加喜欢父王了。贡蒂婶婶婉然美丽,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月光一样能够平静人的内心,对待她的态度会令她不自觉地联想到母后甘陀利。玛德利婶婶聪慧绝艳,是所有公主的典范,叫人忍不住模仿她的举止言谈。她真的好喜欢她们,非常乐意与她们生活在一起。

 

大人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开不完的会,多年的分别使得他们之间有许多想要交流的东西。哥哥们还是照样嬉戏打闹,只不过闹腾成一团的人堆里多了五个身影。男孩子们的友谊多数都始于拳脚相对,这一点是杜沙罗没法理解的。她只想将她的布娃娃打扮得漂漂亮亮——就像玛德利婶婶一样——然后绣绣好看的图样,做点有趣的小玩意儿打发时间。

 

女伴们不时会被一旁玩耍的男孩子们吸引注意,不自觉地放下手里的东西悄悄观望,但杜沙罗最多只是瞟过两眼,随后一门心思地对付起手上的小物件。

 

并不是杜沙罗冷淡,只不过她曾经跟怖军堂哥闹过不愉快。生来力大无穷的怖军堂哥一不留神砸坏过她的娃娃,还扭扭捏捏地不肯道歉,在其他堂哥的劝说下才勉强拿出了他最钟爱的炸糖球算作赔礼,这叫她充分感受到了男孩子的粗鲁和野蛮。说真的杜沙罗不是特别喜欢炸糖球,这些金灿灿的小球是好吃但吃多了甜得有点腻嘴,不过看在怖军堂哥忍痛割爱的份上,她还是原谅他了。

 

难敌哥哥听说这件事后找人给她送了几个更漂亮的布娃娃,她可高兴坏了。从小她就明白难敌哥哥只是看起来吓人,哪怕平常很少跟他们玩耍,心底里还是关心他们的。因为毕竟是长兄嘛。

 

说起来,同样是长兄,坚战堂哥跟他可就不太一样了。他给她的感觉很像般度叔叔,两者都是那么亲切温和,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但不管怎样,她到底是向着难敌哥哥的。

 

男孩子们玩闹起来通常都没轻没重。杜沙罗不止一次看到怖军堂哥抓着哥哥们的头发让他们像沙袋一样相互撞击;他还特别喜欢将与他角力的哥哥们摔翻在地而后拎着他们的脚踝将他们拖来拖去;有时候哥哥们爬到树上摘果子,心血来潮的怖军堂哥会出其不意地蹬踹树干,然后她的哥哥们就像果子一样跌落下来,摔伤了手脚。

 

杜沙罗一开始有点被吓坏了,她都不敢看哥哥们的惨状。天生巨力的怖军堂哥实在太厉害,哥哥们一拥而上都抵不上他。母后虽然很是心疼,但玛德利婶婶说男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受点小伤是在所难免的,这也是成长的一部分。听起来倒是挺有道理的,母后也同意了这样的观点。沙恭尼舅舅觉得哥哥们太吃亏了,应该有人管管,然而,除了哥哥们有些害怕怖军堂兄的一时兴起以外,大人们都不太当回事。

 

『因为他还是个孩子,而他这样做也并非出于恶意。』

 

连公正的毗湿摩大伯公都这么说。那她就勉强接受了吧。

 

最终杜沙罗在满脑子乱哄哄的想法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过这一觉倒是睡得很沉,中途都没有醒过。要不是心急慌忙的侍女想着法子叫醒她,她怕是要睡到大中午了。

 

被叫醒的杜沙罗懵懵懂懂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对着惊慌失措的侍女眨了眨眼睛,过了半晌才将侍女的话听进耳朵里。

 

她一下子蒙住了。

 

“公主殿下,水连殿下和难浸殿下出事了!”

 

杜沙罗猛地跳下床随便擦了下脸,鞋都来不及穿就飞奔了出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一边跑一边问报信的侍女,皱紧了小脸。

 

“殿下们本来是像往常一样玩耍着的,可是怖军殿下突然跳下河把正在水中嬉闹的水连、难浸、月荣、莫敌、凶业以及坚车殿下抱成一团按到了水底。水连和难浸两位殿下因为憋气太久溺水了,救上来后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呢!”

 

听完这番话的杜沙罗当即就慌张得有点喘不过气了。

 

“父王和母后知道了吗?”

 

“陛下以及诸位大人都知道了,难敌殿下气得不行,在大殿上跟五位殿下对峙着,谁劝都劝不住啊!”

 

这下可真糟了!

 

杜沙罗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对谁更担心些了。

 

 

 

 

 

 

坚战觉得自己的头疼得快要裂了。对面那个抱着惊魂未定的弟弟恶狠狠地瞪着他们的男孩仿佛一头怒不可遏的牡牛,眼睛气得血红,一副随时会扑上来用愤怒的尖角把他们戳成筛子的模样。

 

头发还湿着的坚车就像落水受惊的雏鸟,抖抖索索地团在难敌怀里,闷着脑袋低声哭泣,完全不想再看任何人一眼。

 

王座之上的持国扭曲着脸,若不是甘陀利握着他的手,他恐怕就要冲下殿来了;般度,维杜罗,贞信与两位太后以及贡蒂也被强烈的焦虑包围着,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毗湿摩站在难敌与五子之间,神情严峻;沙恭尼似笑非笑地抱着胳膊冷眼旁观,下意识地合上了左眼;玛德利镇定地关注着殿中的情况,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恒河之子,您曾说过您会保护国王的孩子让他们免受不义之行的伤害,对吗!”

 

眉峰紧蹙的毗湿摩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是。

 

“那么在您眼中欺凌年幼的弟弟算不上是不义之行咯?”红了眼的难敌气愤地质问,根本不给毗湿摩解释的机会继续道,“还是说在您看来我的父亲已经不算是国王?”

 

“我并未如此想过!”他立刻辩白道,强烈的危机感笼罩了他,迫使他急于想出化解这场危机的方法,“怖军的不知轻重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但他并非心怀恶意。他应该受到合理的惩罚,而后也应该得到原谅。”

 

“并非心怀恶意?呵……”轻蔑浮现于难敌的面孔,他回头向一边不知该如何自处的弟弟们喝到,“难降,娑摩,难袭,军主,巨腹,你们几个给我过来!”

 

被点名的几个惊疑莫名地对视了几眼后依言走了出来,在难敌身后站定,不确定地望向满腔怒火的长兄。

 

“把你们上身所有多余的东西都去掉!”

 

沙恭尼看着五个男孩一番迟疑后一件件除掉身上的遮蔽,终于露出了笑容。他能清晰地看到五个孩子赤裸的身上新旧叠加的伤痕,特别触目惊心。贞信与两位太后愕然地面面相觑,贡蒂已经不忍得捂住嘴移开了视线,持国与甘陀利虽然看不见,也已经能从四周的氛围里作出大致的推测——他们终于明白了此前被所有人当做是小打小闹的举动究竟造成了怎样的后果。

 

“……需不需要我让所有弟弟脱光了让大家都看个清楚明白!”气得几乎不能顺畅呼吸的难敌拔高了嗓音,瞪大的眼睛里都能喷出火来,“就算狼腹并非心怀恶意,也不能掩盖他已经做出了如此残忍的不义之行的事实!我的弟弟们始终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摆脱困境,未曾向人求助,最后却得来了这么可怕的结果,莫不是因为有人欺我父母目不能视而变本加厉吗!!!”

“哼!”

 

怒气上涌的持国忍不住捏碎了王座的扶手,然而伤心的甘陀利依然保有理智,用力按下了持国想要抬起的胳膊:“孩子,注意你的言辞和态度,没有人会这么想。”

 

“母后!我不得不这么想……”泪水从难敌充血的眼睛里流出,情绪已然失控的男孩难以自已地颤抖着,他转手将坚车交给了难降,随后转头望向沉默不语的贡蒂与玛德利,“打闹之中受伤确实在所难免,但我的好婶婶们,你们敢不敢看看我这五个堂兄弟身上有没有这样的伤痕?”

 

“怖军是勇武狂暴的风神伐由的儿子,天生臂藏巨力,能以一当百。他年龄还小,难免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量。在这件事上他是该受罚,我们这些长辈也要承担一些责任,但孩子你不该如此咄咄逼人。”玛德利悄悄捏了捏贡蒂的手心,随后平静地回应了难敌的质问,面色郑重。

 

“我的好婶婶,才貌双全的摩德罗公主,您的意思,是我的弟弟们皆因技不如人而合该受到这样的折磨?”难敌气极而笑,“我承认我这群不成器的弟弟及不上勇猛强悍的伐由之子,但我可不信他们若是使出全力会对付不了无种和偕天!”

 

“难敌,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他们同样是你的弟弟!”贞信面露严色地出言训斥。

 

“孩子,你这是在威胁我吗?”玛德利直盯住难敌,美丽的浅色眼眸露出了锋芒。

 

“我的弟弟们因为尊长爱幼而没有对另外四个堂兄弟动手,可狼腹是怎么做的?他像是侮辱狗一样侮辱我的弟弟们时有没有想过他们也是他的弟弟!?”难敌毫不畏惧地对抵了回去,随后将锋利如刀的目光投向了一直未出一言的维杜罗,“我的好叔叔,正法为魂的宰相大人维杜罗,刹帝利以实力征服刹帝利,接受败者的臣服与朝贡,这是合乎正法的,可正法并不赞同胜者侮辱全无还手之力的对手。难道狮子是以通过欺侮兔子来彰显自身勇猛的吗!?您倒是说说看啊!”

 

维杜罗忽然觉得无言以对。

 

“怖军确实不应该这样做,身为哥哥却没有尽到管教之责的我同样有错。”已被充塞胸膛的愧疚感闷得喘不过气的坚战忍不住开口,“我的好弟弟,生来聪慧过人的难敌,我该如何做才能平息你的怒意?”

 

“坚战堂兄,同为长兄您应该能明白,当自己的弟弟们被人欺辱而自己却没能保护他们的时候,这种焚心蚀骨的痛苦该有多么强烈!”难敌眼中接连落下的眼泪都快叫坚战难以正视了,“可笑我终日勤勉识文习武,在弟弟们需要庇护的时候却没派上一点用处!若不是今天水连难浸出了这样的事,我恐怕还被蒙在鼓里呢!”

 

难敌仰头合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恨意。沙恭尼眼见其他人都尴尬得说不出话来,满意地捋了捋胡须。他现在可是看难敌顺眼得不得了,若非场合所限,他真恨不得扑过去好好亲他两口。

 

持国居然能生出这样的儿子来,真不可思议啊……

 

“大伯公,维杜罗叔叔,我这天赋异禀的五位堂兄弟皆为天神之子,神赐的力量与智慧自是不必多说,可他们难道不和我们一样是凡妇所生的吗?同为血肉成躯的凡人,难道我们比他们卑贱些,合该受承这样的不公?”

 

“孩子,你不应该这样说自己。”般度终于坐不住了,他起身走到难敌跟前,半蹲下来轻柔地擦了擦男孩的脸,“你是国王的儿子,若是这样轻贱自己,也会有损父亲的荣光。”

 

“般度叔叔,我好怕啊……当我的父王还坐在王位上时,我们就已经有了如此遭遇,一旦父王将王位归还于您,我们还不知道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意识到预感即将应验的毗湿摩立刻想要出声阻止般度说出危险的话来,然而到底是晚了,般度几乎是旋即接下了难敌的话头:“不,孩子,我向你保证,只要我还活着,兄长就必定是象城的王,除非他自愿离开王座。要知道,刹帝利从不妄言,你应当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您,可我不愿意相信您的儿子。狼腹严重伤害了我的弟弟们,而弟弟们的伤痛令我感同身受。我们的余生都将伴随着死亡的恐惧,”难敌湿润的眼中充满了悲哀与疲倦,他绕开了般度,来到五子面前,放缓下来的语气里透出浓烈的绝望之意,“他是那么强大勇武,哪怕穷尽一生我都不可能与他匹敌。既然我这个长兄已然指望不上了,我可怜的弟弟们在目睹了水连与难浸差点溺毙的情形后要如何才能安然睡去?”

 

“说吧,我可怜的外甥,究竟要如何你才能抛却这样的恐惧?”

 

沙恭尼佯作痛心地摊开手掌高声说道,心里却已笑得前仰后合。

 

“……说出来吧,我的兄弟,我该如何才能得到你的原谅?”满脸愁容的怖军愧疚地说道。

 

这一刻,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息聆听。

 

“膂力超凡的伐由之子啊,除非你能发誓,此生都不会仰仗着自己的本领来伤害我的亲人和朋友,否则我将永远无法安睡。”

 

毗湿摩本能地认为这个誓言存在着可推敲之处,可他却不能立刻想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妥当。踌躇之间,怖军大声说出了誓言。

 

“我怖军,般度与贡蒂之子,向梵天毗湿奴湿婆发誓,此生决不以自己的本领来伤害难敌的亲人与朋友!如果违誓,必将众叛亲离,不得善终!!!”

 

如此重誓镇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难敌看着怖军严肃的脸孔,一字一顿地说道:“刹帝利的誓言永不落空,你最好记住今天说过的话……”

 

话音刚落,难敌就像是脱力一样瘫软下去,被慌了神的坚战接到手中。

 

“难敌!”

 

他在一片惊呼中失去了意识。

 

 

 

 

 

十一

 

〖业孽世界的王中之王,你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无尽星空之中,一个如乐律般动听,又像是蕴藏着无穷奥妙的声音悠然响起,它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无所不包。

 

“我想要的,不过是一场畅快的复仇。”

 

吞噬了无数星光的暗黑之星慢慢变成了一只眼睛,扭曲的黑暗以此为核心幻化成一个肤色绀青,三目八臂的巨人,他向着浩瀚璀璨的群星高声说道,仿佛能劈碎任何星辰的雷霆一般的声音在无尽之中轰然回响。

 

〖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毁灭之力;你的名字非万法万象所能承载;你的真容永远隐藏于光明身后。所以你更应该谨言慎行。〗

 

洞悉一切的妙法之音始终平和婉然,无分悲欢喜怒。

 

“在我面前不需要抛出这番虚伪之言,你我都明白彼此存在的意义。我无法毁灭你的诸相世界,而你也无法抹去我的罪业之身,所以,我劝你还是安静地看着罢。”

 

〖我无法对你肆意违逆天地至理的恶行视若无睹。〗

 

“违逆天地至理?呵,不过是没有如你的意罢。”目若火莲的巨人轻蔑地大笑了一声,震动寰宇,“既然一切都已重新开始,那就是合乎至理的。你若是想阻止我,尽可放手去做,那些迂腐愚蠢的神法化身自会一如既往地听从你的指示。想让我如那群蠢货一样将你的言语奉若至宝言出必依,这绝无可能!”

 

〖你终将知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这并非你所能断言。”

 

血色的火焰在那双莲目中燃烧,额心的湮灭之眼回转着吞噬的漩涡,隐藏于群星之影的面容看不出悲喜。

 

〖回你该去的地方吧……〗

 

叹息的低语将这化身吹散成无数黑暗碎片,消融于无边的宇宙。

 

〖……我也将去我该去的地方。〗

 

 

 

 

独自躺在空荡房间里的难敌缓缓睁开了眼睛,隐约的火光自他眼中逐渐黯灭。他脸上的表情只空白了片刻,随后便被可怕的笑意填充扭曲。

 

充斥着狂喜的身躯不住地轻颤,年幼的男孩紧捂住自己的嘴,却不能将笑声完全遮掩。

 

他忍了太久了。从第一眼看到阿周那开始,心脏为怨愤之火所炙烤的灼痛就一日更甚一日地折磨着他,迦尔纳死去时的场景与弟弟们惨烈的死相无一不在鞭挞着他的灵魂。

 

难敌死死攥紧了被子,胸中激荡的情绪快要叫他不能呼吸。

 

天神所生的般度之子每一个都该死。他们曾不遗余力地羞辱过他,将他所希求的一切全部夺走,还以卑劣的手段杀死了他的至爱。

 

正法?他曾终其一生质疑它,然而最终却被那群曲解了正法道貌岸然的混蛋拔去了利爪,敲碎了尖牙。还有什么比这更讽刺的事吗!?

 

他们以他亲族的鲜血祭奠了他们的“正法”,踩着他手足的骸骨登上了王权的巅峰。他自叹不如,却依然心怀愤怒。连死亡都无法让它平息。

 

他都不敢想自己还会有复仇的机会,可难测的天意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他的父亲还是年轻而充满锐气的持国之王,他的弟弟们还能活蹦乱跳地打闹玩耍,般度的五个儿子都还懵懂幼稚,他的迦尔纳……

 

胸中忽然爆发的锐痛令他握紧拳头抵住了心口。

 

他的迦尔纳还活着。没有任何一件事比这更值得欣喜若狂。他亲眼看到了仍是少年的迦尔纳。世间的不公尚未伤透他的心,他心间炎烈炽热的火焰尚未熄灭,他就像一轮蓬勃升起的太阳,骄傲地释放着耀眼的光辉。

 

一切都还来得及。是的,都还来得及。

 

难敌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随后再度将之握紧。

 

这次他一定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都等着吧,我不会放过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正法”将在你们的灵前为你们摔罐。

 

“噢,我可爱而又聪明绝顶的外甥,这样的表情可不适合你~”

 

本不应该在此刻出现的沙恭尼打断了难敌的思绪。他抬起眼帘,放空了表情望向自己笑容妖冶的舅舅,眼神冰冷。

 

“你可是当众演了一场好戏。”笑意邪魅的犍陀罗王子步伐欢颠地来到难敌床前,一屁股坐了下来,“连我都差点被你唬住了,真是好样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难敌语露不耐地发问,神情没有半点的缓和。

 

“我不过是想问你——”习惯性合上左眼的妙力王之子凑近了自己的外甥,目光直对上他的眼睛,“——接下来你想要怎么玩儿?”

 

“接下来?哼,”男孩冷笑了一声,不以为意地移开了视线,“命运早已布下合适的棋子,用不着我操心。差异就是分歧的开始——般度五子毕竟不是一母所生。”

 

“你又怎能确信玛德利不会与贡蒂同心协力?”

 

“母亲总是会忍不住去为自己的孩子争取更多的利益。”难敌恶意地勾起嘴角,“我敢肯定,贡蒂绝对斗不过玛德利。”

 

“……苏罗王之女曾经得罪过你吗?”被难敌狠厉的笑容所慑的沙恭尼心颤着问道。

 

“是啊……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在我心里就已经升格为非死不可的存在了。”

 

 

 

 

十二

 

独斫非常仰慕德罗纳。

 

这位以勇武善射闻名天下的婆罗门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弓箭手,倾心于弓箭之道的独斫自听闻德罗纳的种种事迹起就决心要拜于对方门下,他坚定地相信只要自己能成为德罗纳的门徒,就一定能领悟世间最极致的弓箭之道。

 

年轻的尼沙陀小王子离开父母,不畏任何艰险,想尽了一切办法,终于找到了德罗纳大师,并且万分诚挚地向他表达了拜师的意愿。然而德罗纳大师却十分为难地表示自己不能向一个游离于四大种姓之外的人传授高种姓者才能学习的上流武技——更何况他还是来自摩揭陀。

 

独斫很失望。不过他没有太过伤心。寻求至道的道路原本就是充满阻碍与挫折的,他早已看清这一点,并且愿意为自己所渴望的抛弃一切。

 

他偷偷在德罗纳教授学生的地点附近寻了一处山洞,亲手塑了一尊德罗纳大师的泥像,每日礼拜,并将之当成大师亲临。白天他悄无声息地躲在一边听大师授课,太阳落山之后便将白天所听到的反复领悟琢磨,除了磨练自己的技艺,他什么都不在意了,一门心思地沉浸于弓箭之道的他既不沐浴也不理发,黑色的鹿皮沾满了泥土,风尘模糊了他的面容,他完全成了一副邋遢样子,只有眼睛越来越锐利有神。

 

那天俱卢诸子在老师的允许下游猎于森林,独斫一个没留意就被一条猎犬发现了踪迹。跋扈的猎犬朝他所在的位置一通狂吠,他下意识地朝那令人心生烦躁的源头连发七箭,随后大步离去,继续自己的苦修。

 

独斫没想到自己这本能般的举动会引起俱卢诸子的注意,甚至还因此惊动了德罗纳。看到德罗纳大师出现在面前时,他怀着无上的欢喜扑向大地,触摸了大师的足尖,并且十分自豪地说出自己师从于他。

 

但德罗纳大师这次同样没有承认独斫。要说没有丁点儿的灰心是不可能的,可独斫只难过了一小会儿,就重新拿起了自己的弓箭。

 

只要他足够虔诚,足够出色,终有一日大师会认可他的吧。他如此相信着。

 

只是当天夜里,独斫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以弯月装饰额头的俱卢王子只用一句话介绍了一下自己,接着诚恳地赞许了一番他的箭术,说自己从未见识过如此神速且精准的射箭技巧,并且就技术方面做了些许深入的交流。

 

独斫是见过这位自称为难敌的王子的。他记得德罗纳大师起初测试诸位王子的资质时,曾要求他们射中远处树梢上事先准备下的木鸟的眼睛,同时不能破坏周围原有的环境。

 

按照长幼排序,这位难敌王子是第三个被点出列的。大师像之前问坚战与怖军王子那样问他看见了什么,然而已经开弓上箭的难敌却专注于瞄准没有回话,仿佛完全没听见大师的声音。大师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反而是若有所感地看了难敌一眼,静观接下去的发展。

 

独斫记得最后这个测试没能在当天圆满地完成。因为这位难敌王子在积蓄了惊人的力量之后一箭将那只木鸟摧毁成了齑粉。除了那只木鸟,别的东西丝毫无损。所有人都惊呆了,也包括在一旁窥视的自己。德罗纳大师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难敌,未有责怪之意,而是微笑着说道:

 

『拥有强大的力量确实值得称赞,不过非凡的力量也得合理地运用在需要的地方。』

 

虽然阿周那王子的箭术称得上出类拔萃,但独斫还是分心留意了一下难敌。在弓箭的领域他说不上有多出众的天赋,不过往往会有叫人眼前一亮的表现。独斫说不好这要怎么评价。

 

现在,这位难敌王子就在面前,平心静气地表示着对他的认同,不在意他的出身,也不关注他从何而来。

 

“独斫,老实说我不太赞同你如此执着地想要拜入上师的门下。”

 

交谈的尾声,难敌突然如此说道,让独斫有点措手不及。独斫没有急着发表自己的观点,而是眨了眨眼睛,等着他的下文。

 

“首先,上师是不会逾过正法行事的,正法将婆罗门推上了受万人敬仰的高位,所以你该明白他们不太可能背离自己立身的根本。更何况你来自摩揭陀,你最初与最终的信仰都将归于摩揭陀,是不会为俱卢效忠的。

 

“其次,上师与我父王有过约定,除了我们以外,他将不会再收其他的弟子。婆罗门的承诺远胜金玉,他们必定会严守自己的诺言。

 

“最重要的是,你的这身技艺并非通过正当的途径获得。偷师是非常不体面且十分遭人诟病的,其本身就建立在一种不尊重上。越是声名远扬的大师,就越是忌讳这一点。即便上师能勉强收下你,心里终归会留有芥蒂。这不论对你还是对他,都不是有益的。

 

“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决定。”

 

独斫不得不承认难敌的话是正确的,可在感情上他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毕竟,“成为德罗纳大师的弟子”曾是他生活的全部重心。异样的空洞感从胸口逐渐朝四面八方扩散,他难过地垂下了头。

 

“别灰心,我的朋友。”难敌抬手拍了拍独斫的肩,语气恳切,“纵使你的身份不能被承认,这也不能掩盖你是个顶尖射手的事实,哪怕是上师最为看重的阿周那也不能与你比肩。”

 

独斫若有所思地扇动了一下眼睫,心里好像不那么委屈了。

 

“我一向喜欢结交才华出众的人,而很显然,你的惊人技艺令我叹服,我诚心实意地想要交你这个朋友。以后需要帮忙的时候,你可以来象城找我。”

 

他能感受到难敌专注的目光。思忖片刻,他抬头正对上难敌的视线,说:“能够收获您的友谊是我的荣幸,殿下。”

 

难敌轻笑了一下,自腰间取出原本是戴在右耳上的金坠并将它交到他手里。

 

“只要你向人出示它,我保证你在象城不会受到任何阻拦。现在,带着它启程吧,回到你的故乡——事不宜迟,若是让更多的人知晓你的存在,事情有可能会变得更加复杂,这对你还有上师来说都不是好事。”

 

独斫望着难敌的眼睛,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耳坠。

 

“独斫永远不会忘记您,高贵而慷慨的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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